记者: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,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,你提出,由于发展的道理同发展的伦理不对称,导致贫富差距越来越大?
陈浩武:是的。
大家知道,邓小平有句名言:发展才是硬道理。邓小平的这句话,30多年来,成为各级政府发展经济的圭臬,成为推动中国经济发展的强大动力。不可否认,中国30多年的经济发展,是一个世界的奇迹。这么大的一个经济体量能够保持百分之九,甚至百分之十左右的增长,在全世界都极为少见。
古人有言,“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”。发展是硬道理没有错,但是,只强调经济发展的紧迫性一面,只强调发展经济对于中国现代化的积极意义,而忽略了经济发展的伦理性,也会有大问题。
什么是发展的伦理?我觉得至少应该包括以下几个方面:
第一,经济发展和环境资源的协调性,即经济的发展必须建立在环境保护,环境和资源可以承受的前提之下,经济的发展不能以毁灭环境为代价;
第二:经济发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人的发展,所以要人为基本的目标,要尊重人,尊重劳动者。人是发展的主体,人的权利的完善是发展的目标;
第三:经济发展成果的分配要体现公平正义,即经济发展成果要为全社会成员共同享有,国家要通过调节分配制度,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均衡,不能使贫富差距过大。
今天,之所以要提出发展的伦理,注意分配不公这个问题,是因为我们要警惕发展的正义性去压倒发展的伦理。发展的伦理是什么?核心就是社会公平。
记者:您认为现在的问题在哪里?
陈浩武:现在严重的问题在两个方面。
一个是经济发展导致环境严重破坏。大家有目共睹的,北方的雾霾对民众的生活已经产生极大的影响,据官方公布的信息,中国雾霾覆盖面积达到247万平方公里,沿海和中东部地区基本陷入雾霾污染。水体和土壤的污染已经到了危及国人生存的地步。我们知道,水,空气,土壤,这三者是人类生存的基座,如果这个基座被破坏,我们的生存就会受到威胁。
另一个严重问题就是贫富差别迅速扩大。反映贫富差距的社会学指标“基尼系数”,近年来急剧上升。1978年是0.31,2000年就上升到0.417。国际社会认为,0.4就是红线,是危机信号。2006年再上升到0.496,接近0.5!现在的情况更为严重。显然,从这些指标来看,中国经济发展的伦理已经有很大的问题。
改革收入分配制度应先确立公平理念
记者:您评价说,中国经济发展的成功,应归结于政府掌握了全部的资源。而将政府所掌握的资源如何改革才能更有利于社会公平?
陈浩武:我在很多场合都谈过这个问题,就是如何认识中国经济发展的特征?上个月在台湾大学,有机会和研究生班的学生交流时,我也提醒他们,你们要观察中国30多年的经济迅速发展,有五个方面需要特别关注:第一,中国大陆现行的土地制度;第二,户籍制度;第三,财政税收金融制度;第四,市县际区域竞争;第五,极权式的政治结构。
比如说,一个城市的主要领导,市长或者书记,为了引进一个重大外资项目,或者要做一个重大投资,他可以把银行行长,土地局长,工商局长,国税地税局长,公安局长等等召集在一起开会,明确分工。银行负责贷款,土地部门负责征地,财政负责减税,工商负责企业登记。这样的局面,在中国会可以说是司空见惯,没有人会感到奇怪,因为“党领导一切”!但是在民主政体的国家,在自由市场经济的国家,这是根本不可能的。他们银行和金融机构都是私有的,贷不贷?贷给谁?别人自己决定,你省长市长凭什么要我贷款?别人土地都是私有的,房子是私有的,“风可进,雨可进,国王不能进”。你凭什么要我 拆迁?公安局更没有义务派警察去吓唬那些拆迁的“钉子户”,那是违法的行为。所以说,中国有一个成功的秘密,或者说有一个奇迹的话,我觉得一个最大的特征,就是一个大一统的政府控制了所有的资源。
然而,有一利必有一弊。成功归成功,问题归问题。我们国家现在所面临的收入分配不公平,也和这种政府掌握几乎所有的资源有关。政府掌握了太多的资源,必然会导致弱势社会。我们现在的社会公平之所以丧失,就是因为政府太强而民间太弱。社会财富的分配,政府占有太多而民间占有太少,资本占有太多而劳动掌握太少量。社会危机又往往因分配不公而引起。
记者:这样的改革该怎么理解?
陈浩武:改革收入分配制度,首先要确立社会公平的分配理念。然后从一次分配到二次分配,两次调节,逐步实现社会公平。具体讲:
一次分配调整,当前的政策关键是减税。
这些年来,我一直在呼吁减税。我认为,中国现在财政体制改革的根本方向,应该是减税。之所以强调减税,是因为中国税负太重,特别是中小企业税负太重。我曾经去调查过中小企业,由于劳动力成本上升,由于原材料价格上升,企业的利润已经非常薄,再加上沉重的税收,让他们苦不堪言。2012年,全国中小企业交税3.8万亿。完全可以减掉一半!但关键是,政府收取税收以后,又不把收取的税收利用在社会福利上。
据了解,中央“八项规定”以后,各级政府官员大吃大喝减少了,所以,财政部在中央银行的存款增加五六万亿,财政账上这么多剩余资金,表明财政预算相对宽松,这应该是减税的大好时机,也具备了减税的能力和条件,这个时候,应该坚决减税,同时,调整财政预算,通过这种方式,彻底整治官僚阶层乱花纳税人的钱问题。
二次分配调整,当前的关键是发展社会公共福利
中国不仅税负重,关键是政府收取税收以后,又不把收取的税收利用在社会福利上。西方关于税收有个基本原则,即“税收对应福利”。所有的税收,都是为了社会福利。
三十多年来,我国以9%—10%的GDP速度迅速成长,经济总量也在不断的攀升,但是普通老百姓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分享到经济发展成果?其实不多。老百姓的住房、教育,医疗,养老等相关的社会福利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改变。看不起病,上不起学,买不起房,养不起老,还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。据财政部的资料:2007年政府直接用于老百姓的医疗卫生,社会保障和就业福利的开支,总共6000亿元,仅仅为全年GDP的百分之2.4,人均461元。而同期美国的这几项开支为15000亿美元,人均5000美元。一个社会最基本的几项福利,现在都出现了极大的偏差。
和普通老百姓的社会福利的极低水平相对应的是,政府占有太多的财富。还是说2007年,这一年国家财政税收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一,达到5.1万亿,占 的百分之二十一,相当于3.7亿城镇居民的可支配收入,相当于12.3亿农民的纯收入。就是说,政府要相当于这么多的人才能供养!
记者:分配制度又该如何改革?
陈浩武:刚才我强调的两点,一次分配改革税收制度,二次分配建立社会福利体系,说到底,就是要管住政府的两只手:一只是政府从老百姓这里拿钱的手,另外一只是政府花钱的手,只有管住政府的这两只手,让他不乱征税,而且预算透明,不乱花钱,不是胡吃海喝,不是乱建面子工程。这就是解决分配不公的切入点
资源垄断会伤害到社会公平和风气
记者:您觉得垄断对社会公平有什么危害?
陈浩武:“国进民退”对社会公平有极大的危害。因为国有企业垄断了很多基础性的资源。这种垄断会损害社会公平,还会损害社会风气。因为垄断的存在,就必然导致权力的寻租。国有企业垄断了基础性资源,垄断了上游产业,那么其他产业,民营企业,只有依靠这些基础性企业,上游企业来释放盈利机会,这就会形成对上游企业的依附性。现实生活中的大量事实说明,这是导致权力寻租,权力和资本勾结和贪污腐败的温床,形成一种制度性的腐败。如果继续这样存在下去,那么必然会严重的败坏社会风气。
我再举一个例子,空气污染的问题。雾霾产生的原因是什么?很多调查都指出,雾霾的严重,和中国的石油制品有很大的关系。就是中石油中石化提供的汽油柴油,质量太差。中石油和中石化作为垄断企业,提供这种有问题的油品,价格还奇贵,但是老百姓连一点问责的权利都没有。这就说明了垄断的不仅仅是资源,还有权力。
记者:权力垄断和分配不公有什么关系?
陈浩武:改革开放30多年来,经济发展的效率的确提高了。但是,效率上去了,公平却失去了。所以,贫富差距的扩大,大家最痛心的就是极少数的人控制着这个财富,从而也导致了分配不公,进一步导致了社会公平的丧失。问题的关键是,这些庞大的财富又不是通过他们辛勤劳动换来的,也不是聪明才智,更不是科技发明所得,而是依赖政策,依赖政治给他们的权利所得,这是大家现在最不能接受的问题。
如今,改革是最大的红利,而怎么样进行改革才可能达到社会公平呢?我想有以下几个方面:首先是我们的制度改革。你们在那里大鱼大肉的吃喝,老百姓在那里受苦,所以这个制度改革应该是财税制度的改革。这个改革在第一次分配的时候要解决公平的问题,要让财富流到民间,要藏富于民,然后第二次改革的时候,要把财政支出重点放在教育、医疗、养老、保健这些民间的基本福利上。我们的财政要从建设性财政转向提供公共福利财政上。其次是土地政策要改革。再次就是垄断行业改革。垄断行业存在一定的既得利益集团,必须改革,不改革中国的社会就会很危险。前面我讲过,只有改革才是最大的红利,特别是主动改革,才是化解社会危机的最好办法。
分配不公会引发社会危机
记者:也就是说分配不公会引发社会危机?
陈浩武:是的。社会变革有两种方式。
由领导集团主导的社会改革,或者说由执政者来主导的变革,我们可以称为社会改良。还有一种是由非统治者来主导的,由民间的、社会自发力量来主导的,或者由于一些突发性的事件所造成的行为,我们称为革命。现在,社会改良在进行,但同时,由于社会矛盾的加剧,革命的因素也在增长。古人说“有恒产者,有恒心”。因为你手上有财富了,所以你一定是希望这个社会稳定一些。反过来,那些没有恒产的人就不见得。比如说在前年那场中日矛盾的游行中,有些地方的商场就被抢、被砸,这是一个什么行为呢?这是谁去做的?所以,未来这个社会他会有以一个什么样的趋势去变动,也是人们应该关心的问题。我希望这个社会是在一个良性的、有序的、通过变革的方式在可控的范围内达到社会转型。这才是国家之福,人民之福。福。